别了 我的老屋

来了 我的新居

    老婆讲我，秋生啊秋生，你没有当官的命，人家当村主任的时候，村里十年八年碰不到大事，你刚当村主任就碰到拆迁，得罪了那么多人，下届村主任你不落选都有鬼。


    修杭新景高速公路，我们合头村是拆迁大村，六个月下来，我体重下降了十多斤，还得罪了好多人，伤了不少人的心。肉掉了还生得回来，心伤了没药医的。


    杭新景高速公路在我们村的跨度不长，也就250米，没想到，测绘的时候，一条红线，把我们村43户人家圈了进去。我们村里总共212户806人，43户、160多人要拆迁，这种伤筋动骨的事体，村里还是头一次碰到，拆迁户不理解，我们村干部更着急，怕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拆迁，影响国家修路。


    越急越出事情。


    像有鬼一样，平常日子村里蛮平安，拆迁的那些日子，村坊里接二连三出大事。


    村民许金山的房屋在拆迁范围之类，他在江西打工，知道家里要拆迁，他从江西赶回来帮忙。回来不到一个月，他开着流动剧板机出去做生活，路上车翻了，人从车底拉出来，送到金华医院抢救，花了8万多，命没丢，下肢完全瘫痪了。房子还没拆，人先倒了，村里人都说，要不是拆迁，他不会从江西回来，他不从江西回来，也不会碰到这种事情。


    这件事过去不到10天，又出事了。


    村民王寿洪家的房子是2001年底才完工的，还没来得及装修。当年造房子的时候，他在外面打工，全靠老婆李永兰忙里忙外地雇人、买料，这次他家的房子刚好圈在红线以内，要拆。我跟村支书上门去做工作，王寿洪眼睛红红不开口，老婆李永兰哭了，她说造这幢屋的时候，她吃了很多苦头，现在正准备装修一下给大儿子结婚，不能拆。她一哭，我跟村支书什么话都说不出，逃一样离开他家。


    过了几天，测绘所的同志要到王寿洪家丈量房屋，我带他们去。李永兰站在门边，看见我们向她家走去，跑过来拦住我说，秋生，你做做好事，不要带人家来拆我家的屋。我不敢看她，硬牢心肠，进了她家的门。哪里晓得，丈量的皮尺刚拉开，她就在堂前昏过去了，我们连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没得救了，脑溢血。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去了，我们唬得腿都软去。


    李永兰的兄弟赶到我们村，我跟村支书生怕他们闹事，他们走到哪里，我们说跟到哪里，劝得嘴巴起泡。天热，人不能在家里停的时间长，要赶紧火化。那几天，我跟村支书天天在王涛洪家，帮着他料理老婆的后事，直到出殡以后，我们才把心放回肚皮里去。


    真是祸不单行，不到两个月，王寿洪的小儿子又出事了。王寿洪的小儿子王建平在桐庐的一家矿山用拖拉机拉矿石，10月24日那天，王建平的拖拉机坏了，他躺在拖拉机下面修，忘了用石块把车轮顶住，结果，拖拉机修好以后，向后滑去滑去，把他轧死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半夜12点。我和村支书雇了一辆车赶到桐庐。王寿洪跟他的大儿子已经在桐庐了。王寿洪的大儿子说，他弟弟要不是因为母亲突然去世悲痛过度，修车的时候肯定不会忘记用石块把车轮顶住，他说，要不是因为拆迁，他的母亲跟弟弟都不会死，他要政府赔。当时，不管王寿洪一家说什么我们都能理解，我们能做的就是为王寿洪的小儿争取一些补偿。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我就去找王建平拉矿石的那家矿山，跟矿山主谈王建平的补偿问题。矿山主说，王建平跟矿山并没有签过任何协议和合同，不能算矿山的人，再说，王建平出事体是因为他建违章操作造成的，按交通法，自己要负全责。谈来谈去，矿山主就是一句话：不管。


    对方参加谈判的有十多个人，他们是矿主的亲朋好友，我们就去了三个人。谈判谈得很艰苦，从早上五点一直谈到晚上八点，越谈，我越伤心，最后流着眼泪跟他们谈，我对他们讲了王寿洪中年丧妻又丧子的不幸，跟他们讲了王建平的儿子才二岁，我好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眼泪熬也熬不牢，哭得说不出话语。矿主也流泪了，他同意拿出十万块钱。矿主的亲朋好友当时就凑了七万元现金给我们，剩下的三万元打了一张欠条。 我跟村支书拿着七万块钱回到桐庐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整整一天，我跟村支书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也不晓得饿，只觉得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捧着医院的自来水笼头喝了个饱。


    老婆说我没有当官的命，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幸运，遇上这么开通的村民。像王寿洪这样的人家，两个月里做了二场白事，我跟村支书再到王寿洪家做动员工作的时候，都不晓得怎么开口，但他把拆迁协议签了以后，马上就开始拆房了。


    许金山在金华住院的时候，我跟村支书三天两头到医院里看他，他说，秋生，我晓得，你们来看我一半是为了动员我拆迁，你放心，为了感谢你，我也会签拆迁协议。2003年的时候，村里搞新型合作医疗保险，许金山不肯参加，我私下垫了20块钱帮他办了医疗保险。真是好心有好报啊，我三年前不经意做的一件好事，他还能记在心里，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这次修杭新景高速公路，我家是拆迁大户，我的6个兄弟、4个侄儿和堂兄涉及到拆迁。村民的眼睛都盯牢我，看我怎么摆平。我带人到户头上丈量房屋的时候，他们都要问，秋生，你阿哥的房子拆了没有？


    我大哥周庆生是生产灰钙粉的企业主，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一幢，占地一亩，房屋前后有围墙，有花园和鱼池，跟他的灰钙厂连在一起，要拆的话，不光拆住房，灰钙厂也要一起拆。我大哥患肝硬化，已经中晚期，按他的身体，灰钙厂拆了以后，他是不可能有能力再去建一个企业了。说实话，到大哥家去做动员工作，我的脚上像缚了石头一样重。


    第一次到大哥家，大嫂把墙院的门关起来不让我进，我从早上等到中午，大嫂都不肯开门。第二天早上天没亮，我就等在大哥家门边，大嫂门一开，我连忙进门。大嫂看见我，面孔黑下来说，你要是来看你大哥，就坐下来，要是来动员我们拆迁，你马上就走，以后你当你的村主任，我们当我们的老百姓，就算我们没有你这个阿弟！


    没几天，大哥的病厉害起来了，到梅城住院。我天天到梅城去看他，帮他揩身，跟大嫂抢着给大哥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大哥挂吊针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跟大哥谈心，谈来谈去就谈到了拆迁的事情，我对大哥说，你要是不签拆迁协议，村里其他人的协议也签不下，就算你帮阿弟一个忙，大哥同意了。


    我妈83岁了，跟我一起住。拆迁以前，我每天晚上都要陪我妈聊聊天，看看电视，等她睡着了我才上楼。拆迁开工作开始以后，我根本顾不上陪母亲聊天看电视了，晚上经常有人为拆迁的事情吵到我家里来。去年12月23日下午三点钟，我抽空到田里浇肥，我妈对我说，秋生，你赶快睡一下，晚上又会有人来烦你了。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几个人吵到我家里来，把他们劝走，我妈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看见我妈靠在床边坐着，衣服已经穿好了，我没在意。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我妈还靠在床边坐着，我喊她，她不应，我走近一看，我妈已经去了，什么时候去的我都不晓得。


    我妈走了，我不敢告诉大哥，怕加重他的病情。到火化的时候，我才到医院把大哥骗回来，跟母亲见最后一面。我大哥回家一看母亲去了，怪我没把母亲照顾好，拎着拳头要打我，我跪在大哥面前。我从来没看见大哥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用尽全力朝我喊：周秋生，我的房子不拆了！


    母亲火化了以后，大哥继续住院，我还是天天到医院去看他，那些天，大哥一句话都不说，眼睛天天都是红的，我不敢再跟他提拆迁的事情。没想到，大哥出院以后主动来找我签拆迁协议。拆房那天，大哥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的房子和厂被一点一点推平，他对我说，秋生，像我这个病，不定哪天就要去，真的到那一天，连放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直接从医院拉到殡仪馆了。


    大哥的房子拆了以后，新房子没有盖好以前，他一直租房子住。今年3月28日，大哥突然肝昏迷，去医院的路上，我抱着大哥一路流泪，我心里想，要是大哥这回走了，真的只能像他说的那样，直接从医院送殡仪馆了。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去找施工队，要他们先给我大哥盖房子，也算是用了一回权。


    这次拆迁，第一个签协议的是我五哥，我心里不晓得有多感激他。

正在建设中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高架

 


(周秋生口述 新闻网记者宋晓红整理） 编辑 徐卫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