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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中琐忆
2009-09-29 23:15

 

□ 汪积功

 

(一)

 

  上世纪50年代,我在严中任教,1956年,我任56丙班班主任,并教该班英语及语文。班上有一位女同学叫章明汝,文雅内向,成绩不错,在前十名之内。

 

  毕业考前夕的一个夜晚,几位女生来向我报告,说章明汝还没回寝室睡觉。我一看表,快十点了,熄灯也快一个小时了。我当时想,一间宿舍里上下铺十多个人,太闷热,她可能躲在哪个角落乘凉,又没有表,忘了时间。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不会出什么事的。因此我告诉那几位女学生,如果再过一个小时,章还不回来,你们再来告诉我。

 

  到十一点左右,几位女生又来报告说,章还没有回来。这时我有些担心了,会不会出事?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才知道,章的父亲是淳安县茶园镇一位有影响的工商业者,子女五人,吃口较重。可是一个月前他被逮捕了。章明汝比较内向,平日寡言少语,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那时的交通和通讯都很不发达,尤其是晚上,去淳安根本没有车,当时也没有电话。我想章最大的可能是走回家去了。于是,我决定到她家去,把事情进一步搞清楚。

 

  我叫醒一名身强力壮,也和我差不多大,三十多岁,会骑自行车的工友,让他和我做伴同行。我们好不容易敲开自行车出租店的大门,租了两辆自行车,向淳安方向飞驰而去。

 

  从梅城到茶园我没走过,估计不过百把里路,从午夜到天亮也就赶到了。

 

  那时的公路,全是沙石路,夜间几乎没有车辆。当时我心急如焚,好端端的一个花季女孩,如果一时想不开,跳了江,岂不是无法弥补的憾事?我骑着车,不顾一切地飞奔,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突然,我的自行车前轮栽到一道坎里,车子后部猛地飞起,我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从车头前摔了出去,滚到水田里。还好年轻力壮,除了几处擦伤外,没有伤筋动骨。那位工友看见我那模样,哭笑不得,问我是否回去?我想一名好端端的学生,生死未卜,我这个班主任怎好不管?怎能回去?就那么一身泥水,我们又奋勇前进了。

 

  黎明前到达了茶园,天大亮时我到章的家,一问她妈妈,说明汝没回来。我心里就凉了半截,当时更怕她妈妈着急,我还得装做没事人一样,和章妈妈闲谈了一阵。她留我们吃早饭。我哪里吃得下?只好又急急忙忙地骑上车往回奔。

 

  骑了才两三里路,猛见前面一位姑娘正徐徐独行,仔细一看,就是明汝。我真是又气又喜:这一夜你害得我们好苦,但总算还好,一天的焦灼与不安,终于烟消云散了。

 

  明汝见到我,知道一切原委后,又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声,汪老师,您辛苦了。我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回到学校,我找她温和而严肃地谈了一次。我告诉她,你的想法、做法,我都理解同情,但不赞成,因为这不能解决问题,还可能耽误你的一生。你的父亲有没有问题,犯不犯法,政府会依法处理。即使他犯了法,也由他个人负责。

 

  你是一个好学生,你的品德评语是由我写的,我也在教导处管政务,你要相信学校,我们绝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至于经济上,你在校还要呆个把月,到金华参加高考也不要多少钱,有困难,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但是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认真考试,以后做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

 

  1956年我亲自送她们去金华参加高考,后来她考上了西安交大。1957年“反右”开始,批斗不断,我以“戴罪之身”被软禁。1958年,我戴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的帽子,被送劳动教养,身陷囹圄21年,1978年查明是“错划”而开释。出来后知道明汝已是西安交通大学的教授了。

 

  2006年10月,在级友张齐生(他是工程院院士、浙江林学院院长)的倡议下,借林学院这块宝地举行了一次纪念毕业50年聚会。明汝在会上谈了这段往事,说到动情处,她呜咽着,已是泪流满面。我也应邀在会上即席发言。我说,我有缘做过一段你们的“人梯”,我以此为荣。我想起当年我走在梅城街上,看到口中骂着“打倒大右派汪积功”,用石块扔我的那些孩子,以及在学校里瞪着眼,叉着腰,骂我的初二初三年级的学生,当年我只觉得委屈、气愤,而今我却可怜他们。这些孩子,敢骂爹娘,敢打老师,长大了,除了打砸抢,做打手,还会干什么?当年威风凛凛,背后教唆这批孩子的“英雄”,到北京去戴大红花开庆功会,而后被“双开”,如今也灰飞烟灭了,可怜这被扭曲的一代人,他们怎样面对人生?何以为人?

 

  在晚宴上,我看着好多当时年少而今满头白鬓已成翁媪的学生,我想什么也不必说了。几十年忍辱负重、艰苦坎坷的历程已经走完了。我们杯中装满的是相聚时浓浓的友情和欢欣,是一生无愧于吾土吾民的坦然与喜悦!

 

(二)

 

  上世纪50年代,高考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高中毕业政审、品德为丙的是不及格,大学录取时基本不予考虑,因此严中当时规定,由班主任初审决定为丙的应届高中毕业学生,要由该年级全体任课老师及校领导联评核定。

 

  55届高中有一位男同学叫郭梅宗,学习成绩中上,身体强壮,打架、骂人、闹事、给老师起绰号,样样都来,是全校有名的“刺头”。班主任初评他的品德为丙,联评时我建议改为乙。当时有位老师就讥讽地问我,他背后给你起绰号,骂你,你知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但我要说一件大家可能不知道的事,等我说完了,再请大家评议。

 

  梅城虽是严州府治所在地,但城很小,全城尽是瓦房、土房,地形是南低北高,新安江沿城南向东流过,全城只有一条南北向的大街,长不过两华里左右,其他都是小巷。严中在城的北端。1954年春发大水,全城迅速被新安江洪水淹了,短短一天时间,城南大水已淹到二楼,城北严中也进了水,淹垮了一些土房,情况危急。伙房进水前,连夜炒了一些干粮,分发给大家。低年级师生已向乌龙山撤退了。高中部则有几百名年轻力壮的男生。县府与我联系,由我调派学生帮助县府做一些抢救物资工作。这些情况不必我说,老师们全知道。那天在联评会上,我告诉大家的事是:王廷光先生(外语组老教师)家在南门头,五个孩子,除了老大鼎元在严中,其他四个都在家里。据从南门头逃过来的人说,廷光先生家二楼已进水,孩子们都上了屋顶。王先生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形势严峻,要是大水再涨怎么办?到夜间孩子们困极了,滑下来,掉到洪水里怎么办?洪水汹涌,又脏又毒,夹裹着大量污垢,死猪死牛,人要被冲走,哪还有命?这情况怎不叫人焦急、不安!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有派学校木工带几名帮手,搜寻一些学校中搞基建后剩下的毛竹、木材,做一个竹筏,然后派两位身强力壮水性好的人去抢救。竹筏做好了,我试了试,很好,坚固而轻巧,可以坐六七个人。派谁去?我首先想到的是郭梅宗,还有一名是谁,事隔多年,我记不起来了。我把他们两人找来,详细交待了任务,不必多说他们也知道,这次抢救,事关几位孩子的性命。我最担心的是这条南北向的唯一通道上,横着几座高大的石牌坊,如果竹筏被石牌坊卡住了,过不去怎么办?那只有把孩子一个个从竹筏上抱下来,扶上屋脊坐稳,然后把竹筏撑过石牌坊,再把孩子们一个个从屋脊抱到竹筏,稍一不慎,洪水无情,可是人命关天。记得那时是上午8时多,大水还在涨,雨还在下,春寒料峭,还要穿毛线衣。我敬了他们两人每人一小杯白酒,为他们壮行。他们就义无反顾地出发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消息全无。我手中可捏着六条人命,我真是六神无主,望眼欲穿!到黄昏时分,我终于看到郭梅宗他们两个领着四名孩子,像一群落汤鸡似的走过来了。我喜极而泣,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哽咽着说了声谢谢。我记得郭梅宗的家也在小南门,爹妈二人开个小店。我就问梅宗,你们家怎样?见到你爹妈没有?他回答说,您下的死命令,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抢救孩子。我路过我家,房子被淹了,只见屋顶,没有见到我爹妈,因为没有时间啊!我一把抱住他,满眶热泪……

 

  在联评会上,我讲了这些,全场一片静寂。校长肖瑟首先说,没说的,这样的学生品德不能为“丙”。我再问大家,没人说话,只给了一片掌声。

 

  1955年联评后不久,郭梅宗毕业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2008年,我见到鼎元,他告诉我,郭梅宗一直在宁波当工程师,很好,一年前病逝了。我估计他也活到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干完了一生该干的事,走了,花开花谢,应无憾恨。我相信他离去时应该听到半个世纪前,严中老师们给他的那一片掌声……

 

责任编辑: 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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