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雍县城很小，老百姓说“三街四巷一根烟”，即谓逛遍全城也只是一溜烟的工夫。可是在小县城的南屏山上，却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德雍禅寺”。闻名的不是寺院建筑，寺院建筑倒平淡无奇，与天下各地的普罗寺院一样，殿是殿，宇是宇，闻名的是无明禅师。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明禅师自修修人，自度度人，方圆周县，多有问道信众。不论上山来者是当官的，还是种地的，是经商的，还是跑船的，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尽管下山去者或笑逐颜开，或愁眉不展，或心无挂碍，或辗转思量，却无不唯无明禅师法言是信，遵行不误。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禅师无明而有名。这对老百姓而言，确是福音，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在一位长老的旁敲侧击之下趋福远祸。

德雍县地下铜矿资源丰富，该县矿产局因此地位殊异。韩一修副局长在矿产局坐着第三把交椅，分管矿产开发利用，韩副局长平素不吃斋不念佛，但对占卜问卦之事却饶有兴趣。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带着“德雍县铜矿产业信息化实践”的调研课题，韩副局长一大早就驱车踏勘里莆镇、双桂镇、洛枝乡三地主要矿场，中饭后返程到县城才三点整。部下矿产开发科科长钱增建议，如有时间又有空闲就上山去会会无明禅师吧！

下了车，登临青石铺就的山阶时，韩一修把钱增和司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说明韩一修的年纪轻、体力旺吗？韩一修46岁，比钱增大10岁，比司机大15岁，医院体检报告中也尽是血糖高、血压高、脂肪高、尿酸高……但是韩一修还是想让生命的过程更精彩一些，生命的构造更结实一些，否则上山的步伐又何必匆匆，似乎无明禅师也在等待一场偶然而又必然的会面。之前，韩一修的朋友——利祥矿业的老总刘根燧已将赐教的意思转达过无明。令无明意外的是，韩一修的到来，竟然如此兴之所至，不予通报，汗涔涔的模样倒像是被城管撵着跑上山来的无证商户，哪像是管理着亿万资产的堂堂矿产局副局长？

两人进了寮房，阖门啜茶。韩一修谦恭地拱拱手：“打搅禅师莲修了，今日上山来就为讨要禅师一句话，想必刘居士已向您提过了。”

无明禅师微闭着双眼，念珠在指间流淌，语言像是在过滤之后方从唇间艰难吐出似的：“我上次允诺要面授韩局长一句话。今见韩局长面相贵重，倒不敢造次妄谈了。不过，您的名字叫一修，应该会有所自悟。一修者，修心也。心怎么修，远离财、色、名、食、睡五欲罢了。”

韩一修无语，悻悻地下了山。回到家中，倒是夫人眼明心慧，对无明禅师的话机作了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令韩一修如拨云见日。

再见已是三年后的秋天，空山雨霁，林下萧瑟。韩一修趁着周末，携夫人专程上山拜谒。今时的山寺气象恢弘，佛光荣耀，已脱去三年前破庙旧宇的肉身，仿佛真的回归精神本质，清静西方。

无明禅师将韩一修迎进了寮房，礼节性地喝茶叙旧、谈佛论道。

韩一修对无明禅师似乎并不想隐瞒什么，他觉得无明是方外之人，世事于他不关痛痒，自然对韩一修本人也无关利害。“三年前亏得大师点拨，我才能当上这一局之长啊！今日不揣浅薄，想把实情袒露给大师知晓。当时，排在我前面的一位赵副局长和黄局长内讧打得水火不容，我则抱定大师的教诲，修心去欲，果然坐收渔利。”

无明禅师端坐蒲团，不动声色，许久才慢声细语道：“君子坦荡荡，三年来韩局长为敝寺集资修缮，多方努力，可算功德无量。但须知利人者公，利己者私。无为而为者真，有为而为者假。切记！切记！”

韩一修闻听两声切记，如当头棒喝，闷气已极，丢下一句：“那就多谢禅师教诲了。”

韩一修本是打算吃了中午的斋饭再下山的，结果气呼呼地甩袖而走，他觉得无明话里有话，太不给他这个矿产局局长面子了。倒是韩夫人一路宽慰，说了一大堆体己话，无非是低调做官，从容做人。言下之意，是提醒自家要记得三年前暗地里挑起黄赵矛盾，并给纪委某位领导反映黄赵贪污受贿之举，确实见不得光。

韩一修向来敢作敢当，这是他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气。今天，因为无明的冷言冷语和夫人的含沙射影，竟像霜打的茄子恹恹地躺在红木圈椅上径自睡去。有时候，他真这么想，如果能安静地无烦恼地睡去，永远都别醒来，那该有多好！

世事恍然如梦。夫人已是昨日的夫人，一纸离婚协议签在东窗事发之前。这是韩一修在山雨欲来之前为免遭玉石俱焚，大义护亲，还是妻儿为免遭覆巢之危而断然丢卒保车呢？没有人会操这份心去研究。已被监禁的韩一修，被铁窗外头的人们所记住的不是他对德雍矿业的贡献和对以修葺禅寺为中心的文化产业开发，而是一个数字，2800万。

这时候，人情纸薄。韩一修想得宽，他自认有负于众在先，便也不奢望还有谁会记得他。他更没料到的是无明来了，带来了一个素食者经年不变的独有的冷漠。

一修无无明，无明一一修。

一修非无明，无明非一修。

冷漠像蚁蛭依附于无明对韩一修的别语上，像永诀偈，回向着眼前这个对禅寺、对社会、对人生充满误解和怀疑的心粗眼翳的凡物。(张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