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镇的张志强先生，是位有眼光，能开拓，热心于国学的人，他不仅创办了“江南亲”山茶油厂，最近又在筹划创办一所私塾，在规模初备时，即请我们前去参观。

路旁有一座新建筑，南强说，这是水碓。我们走进水碓房，志强拉启电闸，霎时间，木槽里就流水哗然，涡筒旋转，所有的机具都开始有规律地转动了起来。水碓房里嘈杂之声一片。这座古老式的江南油坊水碓房，把我带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

以前，在我的故乡罗村就有两座水碓房，一座在离村子两里多路的上游，叫上水碓，一座在村前溪滩边，叫下水碓。下水碓离村近，来这里舂米、磨粉的人很多，磨台上的石磨隆隆地响，碓头七上八下，嘭嘭之声不绝，男人说笑，妇女啦呱，十分热闹。我们这些喜欢看新奇、寻闹热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挤到水碓房去玩耍，但往往是吵到被赶了出来才完事。

稍大一点，会帮忙了，就时常帮母亲到上水碓去磨苞萝粉。那地方真冷静，冷静到青年妇女不敢单身一人在水碓房里磨粉。有人讲，那里曾出过鬼哩。说某人某夜在如豆的灯光下磨粉，磨着磨着，石磨的下料孔里竟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磨出来的粉也变成了红色。有一回，我背了三十来斤苞萝到上水碓去磨，是时太阳已收起了日脚，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树阴笼罩下的水碓房很是阴森。我点亮油灯，听着石磨均匀的隆隆声，一切正常，就吹灭了灯火，凭感觉在侍弄磨粉。忽然从隆隆的磨声中，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尖叫。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石磨的木头轴心有时因扭曲，会发出很不好听的响声，但夜间突然听见，特别吓人，而听来的鬼怪故事，随着尖叫声起，一齐映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怦怦地跳动不已。正在这时，碓旁门口的夜光里闪出一个人影来，边往里走边喊着我的名字，哦！母亲来接我了，我的心马上安定了下来。母亲边走边说：怎么不点灯呢？还夸我懂得节省。不点灯，我实在是心存怕字。不点灯，一团漆黑，若有人进来，我能看见他。对于鬼，虽说是子虚乌有，然孔子曰：见鬼神敬而远之。少时虽不知此说，总觉得有鬼存在，怕的是我在明处，鬼却在暗里，人不见鬼，鬼则能见人，这样岂不遭其欺虐或任其戏弄！

我正沉思，沉思于往昔，突然嘎然一声，电闸拉下，水流断了，碓房归于静寂，我如从梦幻中觉醒过来，但旧时情景，犹在脑里萦回，疑虑自问：我是在“江南”寻梦，还是梦入“江南”？（罗嘉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