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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器物——竹椅
2012-02-05 18:13

有些年头了,那两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里泛着油红的光,静默安然,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在尘世里过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对母女椅,在我六岁的时候,它们经由一个板匠的手进入人间,来到我和母亲的生活。我的母亲是一个乡村教师,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缝和凹处,仿佛丛林里任意生长的蘑菇,一条山路盘山绕水串连着村子,除了天空旋飞的山鹰,没有人能看到路的尽头。母亲就在这样的村子里教着书,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用四十年的人生脚步丈量着这条路的曲折与长度。

我是在母亲三十岁的时候出生的,仿佛一个意外,其实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亲太孤单了,在那样深的山里教着书,一个人,长年累月的一个人,除了脚边的影子再也没有个伴儿,于是命运就给她派了一个做伴的人——另一个酷似她的小影子。母亲对于我的到来并不喜悦,甚至很懊恼——她已经有了一个尚在学步、需要喂养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没有精力再照料一个更小的婴儿。在我还是颗脆弱的胚芽附着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曾用从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担压迫的方法试图摆脱我,摆脱这个给已经够麻烦的生活增添麻烦的意外,只是上天的意志并不以她的意志改弦易辙,秋天的时候,我像熟了的果子从她的枝桠上落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频繁地梦见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条弯来弯去没有尽头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阳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丛里生蛋的野雉和树冠端坐的弥猴,大半天碰不到一个路人。我和母亲大概是这条山路最常见的身影了,每到周末,母亲会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背着小小的布包跟在母亲身后,从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里住着哥哥和奶奶,父亲不在家,父亲在更远的山那边工作。

我和母亲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先是听到扳匠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跟在我们的身后有一阵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还有回音。母亲把担子换了一个肩头,回头看了看,催着我快些跟上。我也随着母亲的目光回过头,只看到山尖的日头快落下去了,没有看到人影,——那脚步声是隔着几道弯传来的。我在母亲催促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不安,母亲是害怕那很重的脚步么?这条路上经常会有奇怪的声音,隐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奚奚祟祟,奚奚祟祟,对这些声音母亲并不害怕,母亲说那是野兔和山狸在捉迷藏呢。

当脚步声接近我们身边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把担子从肩上卸下,停在路边,回头对我说,“丽敏往边上站,让一让路。”这时我们就看见了一个背上扛着刀、锯、锉之类、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过来。

“是个扳匠。”等那人走过去消失在路弯上的时候,母亲舒了口气说道。“扳匠是什么啊?”对不懂的东西我总是喜欢问。“扳匠就是做竹椅的师傅,”母亲说。“做竹椅的师傅不是竹匠么?”我又问。“竹匠是竹匠,扳匠是扳匠,不同的。”母亲不耐烦再给多我讲了,把担子放在肩头招呼我快一点,赶着脚向家的方向走去。

长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扳匠和竹匠的区别。竹匠是把竹子剖成篾片和篾丝,编制成竹篮、竹篓、竹筛、竹席等日用器物的师傅;扳匠是把竹子剖开后用火熏,再以臂力将熏得微黑冒汽泡的竹节扳弯,弯成九十度直角,以榫销连接,制成竹椅、竹床、竹摇窝等家具类器物的师傅。

后来我们经常在这条山路上见到那个板匠,有时是面对面的遇见,扳匠其实有副很和善的面目,喜欢笑,远远地看见我们就憨憨地咧开嘴,有时会指手划脚地比划着什么——原来他是哑吧。遇见的次数多了便仿佛成了熟人,如果顺路,板匠会帮母亲挑一截路的担子,那么沉的担子一到他的肩头就变得轻了,母亲拽着我,小跑着才能赶得上。

半年后,扳匠扛着他的工具到母亲教书的村子里做事,地点就在教室的隔壁。那教室原是一间老祠堂的房子改成的,老祠堂很大,有三层院落,另两层院落派了别的用场——一个住着八旬的老五保户;一个堆了杂物,并空出一半地方专给外面来的手艺人干活用。

哑巴扳匠不会说话,每天却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七嘴八舌地评论他的手艺,一只竹椅扳出来,小孩们便抢着坐上去,我总是抢不到,母亲也不让我抢,母亲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问,“就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母亲说。

扳匠歇气的时候会走到教室这边来听母亲上课,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那么小的座位坐着那么高大的人,就像一只骆驼卡在小树里,简直有些可笑。扳匠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大人,有些羞涩,听课的态度很认真的,把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用手指写在课桌上。

扳匠在村子里做了一段日子,临走的时候拎了两把新暂暂的竹椅放在母亲面前,涨红着脸用手比划着,指指小竹椅指指我,指指大竹椅指指母亲,又指着大竹椅的椅背让母亲看,椅背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教书育人。

母亲收下了两把竹椅,拿钱给扳匠的时候却被扳匠狠狠瞪了一眼,扳匠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自尊心被伤害了一样,脸都变型了。母亲赶紧收起钱,指着大竹椅上的字对扳匠伸出拇指,扳匠立刻咧嘴笑了起来,羞涩地低下头。

扳匠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大概是去了别的地方了吧,皖南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山路,游走异乡的手艺人不会总是走在一条山路上的。(项丽敏)

责任编辑: 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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