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匆匆地吃过晚饭，独自走向南门大码头。恰好，艄公晚饭亦罢，略事休息，即开船渡往南峰。

 

　　江上清风阵阵，人站渡船中，一身凉快。新安江上游尽处，半落的夕阳，抛洒过来一片斜晖，虽然耀眼，却已无多大的热量，只在水面上映照出一道不规则的光柱，时断时续，将粼粼碧水，分成明暗几处，涟漪澄清，金波明灭，依依漾漾。南岸农舍上袅袅炊烟，轻轻缓缓，溶入灰色的天空。山水清幽，周边宁静，唯闻摇渡的桨声，“叽勾，叽勾——”若吟若唤。暮幔低垂，那山、那水、那矮房旧舍……渐渐地模糊起来。艄公边摇桨边问：“入夜影了，还到什么地方去？”我没有讲去抓麻雀，含糊地回答：“有点事体。九点钟光景回城，你等等我。”

 

　　下了渡船，朝南峰宝塔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想：离城远远的宝塔，这个时候应当是最冷清的地方，该是麻雀最好的避难所。麻雀怎么还要避难？原因是它曾被划入“四害”之中，是要全部歼灭的生物。今天，在古城就进行了一场围歼麻雀的行动。

 

　　上午十点钟，府前街北端，那作为信号的爆竹，“嘭”的一声，冲天响起，紧接着满城嚣喧起来。人们在院中，在户外，在街头，燃放爆竹，敲打锣鼓、搪瓷脸盆、搪瓷罐，以及多年不用，早已弃于角落的“洋油箱”等，一切通过击打能发出音响的东西，合奏一曲狂热的、杂乱无章的交响乐，惊哄麻雀。向来安静地栖息在屋檐下，墙洞里，或低飞，或觅食的麻雀，突然受到这铺天盖地的声响，吓懵了，分不清东西南北，扑楞楞到处飞闯，刚想停下，又被惊起，挣扎到最后，力竭精疲，拼命扇动那小小的翅膀，也飞不高，跃不远，掉在地上，任人拣取。

 

　　经过这么哄赶、折腾，古城里一时鸟雀无声，寻无踪迹。可是分给我的消灭十只麻雀的任务，怎么完成呢！于是想到隔江的南峰宝塔，塔上可能有避白天之难的“惊弓之鸟”，所以，渡清江，攀宝塔，去碰一碰运气。

 

　　在浓重的暮色里，踏上巽峰，走近宝塔。这孤立无朋的古塔，已失去白天那种傲岸之貌，阳光下那挺秀之形，在寂无人声的旷野里，阴森森像个魔影，是我一步一步走近它，又似是它在一点一点地迫近我，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古塔不远处俯伏着久无人居的两间矮屋，泥墙上两个窗口黑洞，如怪眼，狰狞、诡谲，不怀好意地注视着我，使我神经紧张，汗毛直竖，差一点要拔腿打道回府。可是要消灭十只麻雀的任务，促使我不得不抬腿走进宝塔。

 

　　塔内漆黑，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来，仍旧看不见登塔砖阶入口，只凭印象，身倚内壁，摸索着转弯循行，上了一层，再上一层……偶一抬头，一孔灰光透了过来，哦！塔窗。定睛一看，窗沿上栖息着一只小鸟，是麻雀吧！马上想扑过去，不行，黑暗之中，盲目一扑，若扑出塔窗，外边虽是人间，掉落下去定入地狱。于是仔细度量前后位置，这才鼓起勇气，伸出双手，猛然扑往窗沿，“叽啊——”一声，那小鸟被我抓在手里。刚才明知抓鸟，可在这万籁无声之中，突然的“叽啊——”一声，还是吓得我的心惊肉跳。

 

　　摆渡回城，在昏暗的街灯下一看，手中攥着的不是麻雀，而且因为捏得太紧，小生命早已停止呼吸。

 

　　它不是麻雀，不能抵算任务，我却坏了一个可怜的无辜的生命，不由得一声长叹。我没有将它丢入院子前的朱家湖中，弃作鱼食，而是怀着内疚之心，在办公室墙垣脚跟，挖一小坑，拣取断砖残瓦，给它砌一墓穴。临埋时，本想对这小生命说一声：“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忽了！打算改口说：“原来以为你是麻雀呢！”转而又想：它若能言语，反问：“麻雀为什么就应该赶尽杀绝？”那我该怎么对答呢？于是默默地将它放进那个小之又小的坟里，掬起泥土，作为历史的尘埃，深深地、深深地将之掩埋。（罗嘉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