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郑秉贞的旧体诗词集《晚霞余韵》

新中国建立前，我与胞妹郑秉贞先后参加了革命。当时我19岁，她比我晚生三年，是16岁，但按月日计算，她当时刚满15岁。我们共同在梅城父母膝下生活不过十几年，但天各一涯却已六十余年。正如她在《菩萨蛮·寄大哥三弟》中所咏：“分飞劳燕天涯路，东南西北归何处？一生各奔忙，他乡成故乡！”

今年春节前，我因病住院，收到她的旧体诗词集《晚霞余韵》，一口气读完，至今还余香满口。

我这位妹妹，一生中常使我感到意外：第一次是1949年夏，我在浙江省委与人民解放军第七兵团合办的杭州新闻学校学习时，突接父亲来信，说她也入了建德地委办的干校。我在感到意外之余，不免对她刮目相看，她还是个小孩子呀！第二年初，我分配在七兵团《华东前线》报社工作，奉命到驻杭州拱宸桥的一个连队挂职以熟悉部队生活。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建德地委撤销，她与一批干部调往温州工作，正过杭州。当时我一无所有，带了一条部队刚发的“414”毛巾，请假步行10公里，到江干上仓桥为她送行。那时，从建德到温州需整整三天车舟行程，可谓路远迢迢；而当时她那么小那么稚嫩，我在回拱宸桥途中心疼得流泪。

她再次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在东瓯大地上添枝加叶，落脚生根了；从一个只念了一两个学期的简易师范学生，一步步成为一个县级领导干部，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离休。但细想起来也不奇怪，她很早就加入共产党，得到党组织的爱护、关怀与帮助，自然能健康成长。

这次收到她这册印制考究、装帧美丽的诗集，可说是她第三次出乎我的意料了。一个学历很低，一生从事经济工作、同文学或写作毫不搭界的人，晚年能够写出几百首诗词这件事本身，即已令人吃惊，何况这些诗词一一合于音韵、平仄、格律与词谱呢？

全集400余首诗词，绝大多数洋溢着诗情画意。在写政治大事方面，如《鹧鸪天·纪念红军长征60周年》：“忆昔长征不等闲，神惊鬼泣史无前。”如《菩萨蛮·纪念刘英同志牺牲60周年》：“仰天长啸冲冠发，神州洒尽英雄血。浩气贯长虹，鬼神皆动容。”在写美丽山川方面，如《虞美人·故乡行》：“草莓累累红如珀，橘树如蜂逐。前坡后畈稻花香，翠竹千行更美小村庄。”《浣溪纱·九寨沟风光》：“五彩缤纷海子奇，晶莹剔透若琉璃，开屏孔雀水中栖。”在写人方面，如赠夫的“卸任归休自在身，莳花弄草享天伦”一首，写出了一个适时退休的大学党委书记集邮挥毫、走棋钓鱼的晚年生活。如赠子的“山重水复乡关远，暑去寒来梦魂牵”一首，写尽了她对远在异国的长子的思念。赠幼年孙女的“乳燕今朝初展翅，雄鹰他日博云端”一首，则写尽了她对后代的赞许与期待。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疾恶如仇与严格自律，并且这种疾恶与自律不是通过理性语言，而是通过诗性形象表现出来的。她离休后，眼见官场腐败未得遏止，并且有日甚一日之势，她就用诗词加以揭露与抨击。如讽刺贪赃枉法官僚的《某公画像》：“鬼孙有幸收麾下，鸡犬无功上碧霄。”《见某机关宿舍楼高悬辟邪镜戏作》：“大厦高楼气象新，豪华绚丽了无尘。家家高悬辟邪镜，马列门徒却信神。”她自律甚严，对自己内心的剖析与写照往往通过昙花形象来表现，以有形之物状无形之思。如《昙花》：“朦胧月色映娇容，玉立亭亭在碧丛。质本洁来还洁去，犹留霜韵与清风。”《鹧鸪天·昙花开二度》：“星灿灿，月溶溶，幽香隐隐透帘栊。自怜身洁如冰玉，羞染胭脂不着红。”《再咏昙花》：“金风细细夜未凉，玉带罗衣淡淡妆。梅样清芬霜样白，素心无意逐春光。”

记得我刚收到《晚霞余韵》时，同病室的老友闻竹雨以先睹为快，抢先读了，向我说：“这本书洋溢着诗意，作者也娴于旧体诗词写作技巧。”老闻在建德、寿昌解放之初，曾任寿昌镇指导员，后来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是浙江以至全国旧体诗词界的名人。他的话，我是相信的。我后来读罢此书，才知道秉贞达到这一境界，也是费了大功夫的。只要看看集中的《自嘲》：“学诗兀自费神思，仄仄平平如醉痴。三餐茶饭疏应付，锅中着火浑不知。”便可知道她之所以能够突破人们调侃的“老干体”，确非偶然。

秉贞今年80岁了，她已第三次出乎我的意料，不知还有第四次么？（郑秉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