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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古屋的发现及其他
2013-06-23 16:44

 

□ 何樟昀

建德市文广新局赠我的《建德古韵》和《建德古窑址》两本画册,是“市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办公室”对家乡文物最近普查的结果。其中《建德古韵》(西泠印社2012年1月初版)所记载的,包括梅城宝华洲社区郑家古屋(以“郑秉谦故居”冠名)。说实在的,我虽一世着迷于文学创作,可是受政治运动与我本人天份的限制,成就一般,似不宜有保护故居一类殊荣。何况这古屋今已属数家所有,翻修与保护有种种难处,政府需做很多工作。早在三年多前,我母亲以104岁高龄去世时,梅城镇领导已向我谈起此事。我当时除了感谢家乡的厚爱之外,也颇觉惶惑与矛盾。但眼看久已无人居住的古屋百孔千疮、腐朽日甚,不及时抢救则人世间又将损失一座古建筑,便权宜答允下来。我当时并说,若决定抢救则出手要快,否则一倒塌就来不及了。果然,不久之后,西侧厢房就在大雨中倾倒,并压坏了放置其中的我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雕花大床。

去年,古屋翻修工作上马了。我相信在翻修过程中,通过对房子的结构与风格的考察,不难准确认定它的建筑年代,到时候再用古建筑名义加以保护也不迟。今年四月,我再次回乡,镇里负责这一工程的干部和施工队长,过江来告诉我,这座老屋的建筑年代当为明代后期。我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梅城第一次发现明代民居建筑,这将提升古城保护的人文价值;惊的则是它年代竟然如此久远,大大超出了我的估算。

我最初知道它是古物,还是在1941年,我11岁的时候。那时它被人称做“邢衙党郑家”。邢衙党这一地名,可能是唐代遗存:“邢衙”是指当时割据的藩镇部下的世袭邢姓衙门,“党”则指里党即今所谓里弄。1941年,郑家刚从大家庭分作四个小家不久。祖父将前面一、二、三进房子,分给他第一、二、三个儿子或他们的后人,将第四进最古的屋留给自己与小儿子(我父亲)。日机狂轰滥炸,第四房的人除我外均不在梅城。我寄住在祖父所开的“郑天元”杂货店楼上,白天去“严州附小”读书,晚上则与店里的伙计、学徒三人共处一室。从年初一到正月十五,还夜夜跟祖父到空无一人的古屋去,为过年挂上的、清代服饰的“祖容”点烛上香。他行礼如仪后便回店去,让我一个人守着。“庭院深深深几许”,周围寂无一人,除饥鼠窥灯外也无其他动静。11岁的小孩不免害怕,但也不敢向祖父明说。祖父却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这房子在‘长毛’以前,早就有了!”我听出了他的意思,是古屋宝贵,火烛小心,不可疏忽。而所谓“长毛”,则是晚清民国时期人们对太平军的俗称。我便硬着头皮,等最后一颗香火熄灭,才敢离开。

但是古屋究竟建于何时,却很难判断。2009年,反映梅城古旧建筑风貌的画册《收藏梅城》出版前,作者告诉我,经市文物部门考察,这座古屋是清后期建筑。我有点怀疑,便根据祖父70年前的话,查找典籍,得知太平军三下严州是清咸丰十、十一两年(1860-1861),而古屋在此之前“早就有了”,便上推半个世纪,认定它建于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前后,自以为已够大胆了。次年,《收藏梅城》出版,果然已将它改标为“清中期建筑”。当时画册中建筑,大多为清末民初,只有两座清中期。而现在其中的一座,竟一下子飙升为明代古物。

这一判断,来自家乡一位自实践中涌现出来的古建筑专家李友彬。他在任市文广新局副局长前,曾负责新叶古村的翻修、恢复、保护的整体工作,长期与外来专家们在那儿摸爬滚打;而里叶是一座“露天的明清古建筑博物馆”(清华大学一教授语)。既有这样的经历,我想他所下结论当八九不离十。

我前后三次向李友彬请教。他从斗拱式样,从冬瓜梁形状,从梁柱与牛腿的装饰,从砖块形制,从古础形状,从房子高度等六个方面向我阐释;始建的具体年代在嘉靖到万历期间(公元1522-1619),距今约450年左右。它的发现,使梅城这个明清严州府治所在地的遗存建筑,从200年前上推到450年。

他的这个结论,还使我此前古屋的种种猜疑得到了合理解释。在过去几十年中,每当我面对它时,我就不免猜疑:它的牛腿、梁柱的装饰,为什么如此地与常见古屋不同?没有精雕细刻的山水人物,而只有朴实简明的花卉与蔓草纹。它的月梁为什么几乎是原木、状似冬瓜?而不像常见老屋那样劈削整齐。要说是财力不逮,那么用料为什却能那么考究?梁又粗又长,跨度达到3.5米。此外,房子的高度为什么那么惊人?光楼下即高4.2米;再加上地基比周围平地高出1米有余,便使它在前后左右的老屋扣如鹤立鸡群。1955年特大洪水,水淹了下半城所有房子,邻居们最后都逃到这所古屋来,因为只有它的楼上一直没有进水。

经过专家的点拨,我才知道:这些恰恰正是明代建筑的特点与风格,与清代建筑具有明显的差异。于是,一座450年前的建筑,便这样从岁月的激流中涌出,从往事的尘埃中突显,被今人所发现了。它也许是古严州城里残存的最后一座明代民居建筑,它亲历过明、清、民国三代的兴盛或衰亡,亲历过新中国的建立,在翻修后甚至还将亲历中国在全球的崛起!在历史老人面前,一个普通的作家,只是一种渺小而短暂的存在,因此它该以什么名义保留,便显而易见了。

古屋是抢救成功了,但其中的两块匾额,却早在几十年前便已消失。挂在堂前檐下的是“岁进士”匾,挂在大门外面的是“乡党咸称”匾。这两块匾额的主人,都是我的祖父郑宝铨。前一块黑底金字,黑底是岁月的沉积,而金字是昔日的辉煌。后一块,由于第四进的大门外就是第三进的厅后,终年淹没在黑暗中,没人记得它是什么颜色了,只能记得“乡党们”对这位他们称作“郑选廷”者的称颂而已。选廷是祖父的字,“乡党们”对自己尊重的人,字而不名。

对于他,市文物部门在《建德古韵》中是这样记述的:“民国《建德县志》(卷十,页二十四)记载,郑宝铨为清光绪三十四年贡生。清末民初首创建德女学,后经营郑天元杂货店。郑宝铨在当地地位极高,据传旧时桐庐、淳安、建德三县知县上任前皆先来此地拜访后才能上任。”

如同我三年前在《梅城古里散记》一文中所说,我中学时代,“读了一些进步的文学作品,即趋‘否定一切’,对郑蔡两姓(按即我家与我外祖家)封建家庭产生了漠视感、疏离感。”因此,尽管我19岁才离家参加革命,但对这两块匾额的来源与内容不闻不问。甚至在我见到清末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赠给祖父的对联之后,仍无动于衷,不去了解他的历史(这正如今日我的第三代,对我的生平丝毫不感兴趣一样)。仅仅在我历尽沧桑,进入耄耋之年,我才想起要对祖父的生平和为人一探究竟——向家乡史志或其他典籍,也向郑家的其他老人,但可惜已稍迟了一点。

原来封建时代出仕“清因明制,以举人、进士、贡生为正途,余概为异途”(民国《县志》)在正途中,贡生又与举人、进士有所不同。后者由府州县学的生员(秀才),经乡试中式为举人;由举人经会试中式、并经殿试赐出身为进士。后者,则由府州县推举应试,成绩优异者入国子监深造,叫做贡生(贡入皇家之意)。贡生又分五种,叫做“五贡”。贡生同举人进士一样,“荣于荐辟”(民国《县志》),人数不多。如清光绪前后34年,建德曲贡生仅28名,平均每年不到一人。而贡生的任官,也与进士不同:进士可进入中枢各衙门任主事、中书等职,或外放到州县当主官;贡生则只能到地方上担任州判、县丞等副官。因此人们对贡生的称呼,习惯上均向进士方面靠拢,如把“五”贡之一的“岁贡”称为“岁进士”,以增荣耀。祖父的第一块匾,想就是这样来的吧!

祖父比我的外祖蔡汝榕迟十年当贡生。但他们两人均未出仕,倒都能“与时俱进”,在清末民初热心于家乡的“新学”。外祖在清朝后期结束书院制后,就创办了建德县高等小学堂,并担任总管全县教育事业的教育公社社长、视学所总董兼视学;入民国后,则仍主持县模范小学堂,并在他家所在的洋尾乡高楼下创办正谊小学(以上均风民国《县志》)。祖父则在民国元年参与创办县女子学堂,并一直在其中任教。20世纪末年,严州籍的台湾女教授邵梦兰在她垂暮之年,还撰文回忆她的这位老师呢。以后祖父与蔡汝榕能成为儿女亲家,想来亦与他们的共同出身、共同志趣有关。

除此之外,祖父也算得上建德当时的“著名书法家”,新中国建立初期尚存世的作品有南峰塔附近“胡亨茂里”大坟前的石刻。他从不摆名家架子,什么人来求字,都有求必应,且不收任何报酬。他做慈善事业,不留名,不出面,只在晚上请人将自己仓里的谷悄悄挑出去。城中与附近乡村举办公私祭祀,主祭人入射上他担任。新族矛盾或邻里纠纷,冲突双方会共同出轿把他请去。他在充分占有事实后,往往折冲尊祖,三言两语就化干戈为玉帛。当年“乡党们”如何具体称赞他,我不知道。但我在14岁时亲历过他的丧事:“开吊”后,来祭灵的人三日不绝;来人中,有我认识的亲朋,但更多的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出殡”时,绕行的下半城几条街道都摆满了各家“路祭”的八仙桌,灵柩刚刚起步又得再次停下“受祭”,很久很久才到在码头,过渡到南峰入土。

他去世时79岁,为民国33年(公元1944)。因此推算起来,他应生于清同治5年(公元1866年)。他临终前,曾一再说:“不知几时才能将日本佬赶出中国去,我是看不到了。”颇有几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妄告乃翁”的气慨。

三年前我曾在“严州文化研究会”的成立大会上,提出严州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应是以严光、范促淹、陆游、陈硕真、方腊等为代表的高人之风、仁者之风和义士之风。这“三风”在昔日曾陶冶过家乡一代又一代的人,我祖父或许也可算其中之一吧。

至于《建德古韵》画册对他的其他记述与评价,如“据传”三县知县要先到古屋拜会他才能上任云云,则可能缺少事实根据;而且按他的为人与当年家境分析,似亦无这种可能。因为其时他的家境可能已经不太宽裕,否则他没有必要开小杂货店,并每日到当时全县唯一的新实业“电灯公司”去上班。少钱缺势,哪能得到官场如此眷顾呢?因此说他“在当地地位极高”,也不如说他“当地民间有一定影响”来得更接近真实。

三十年前,毁灭性的“文革时代”过去不久,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时代刚露曙光,我就曾放声为家乡歌唱:“过时的,扬弃;美好的,保留;蕴藏的,发现;缺少的,创造;已经达到的,继续突破——这是时代的主旋律,也是建德的乡土曲。”(见《郑秉谦文庥》第2卷第22页)我为什么在歌唱创造、突破的同时,也歌唱发现呢?因为当时面对几百上千万人的大平反,令人感到在极左路线统治中国的几十年中,在封建主义统治中国的几千年中,“蕴藏”而未被“发现”的、甚至被有意“埋没”的事物与人物,真是太多太多了。这妨碍了中国社会的发展。

三十年过去,崭新的建德已经崛起于三江之滨,并初步进入“物质富裕、精神富有”的境界。这印证了我的“乡土曲”之说,尤其印证了我对“蕴藏的,发现”的坚信。但想不到的倒是,其中最近的一个发现,却如此地与我息息相关。

从战争、地震、大火、洪水中劫后余生的人,眼看自身还在,而自己生活过的房屋却消失了,这是人所共知的悲剧。可是,房子在,人却消失了,也会引导起后人的另一种感慨。在这座450年的古屋里,在我祖父之前,一代又一代,曾消失过多少人?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谁,他们到哪里去?这一切,我们都无法知道了。

2013年6月初于傍樟楼

 

 

责任编辑: 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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