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

对于当今国人来说，清明时节，不免怀有一股寄思缅怀之情。除了为逝去的亲人扫墓祭拜之外，还要吃传统的清明馃，就如端午时吃粽子一般。但有人知道吃粽子是为了纪念伟大的诗人屈原，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吃清明馃是为了纪念谁？这也难怪，因为清明前一两天的寒食节早在唐代就已与清明合而为一了。时至今日，传统佳节里只有清明而无寒食。不知寒食，又怎知清明？

小时候读韩翃《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惘然不知寒食是怎样的一个时节，只以为恰时无非是东风杨柳、乳燕芳草的美好春日，又怎知其中“只今禁火悲寒食”的凄然况味？我们在端午吃着粽子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赍志以殁的屈大夫。但寒食离我们已十分遥远，自然不会知道为什么要在寒食禁火和吃冷食，也不会知道两千六百多年前发生在绵山的那个悲壮的故事。

我在不久前曾去过位于山西介休的绵山。对于绵山，多少有些知道它的人文故实。《韩诗外传》有云：“晋文公重耳过亡曹，里凫须从，因盗重耳资而亡。重耳无粮，馁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重耳，然后能行。”文中提到的“子推”就是春秋时晋国的名臣义士介子推。介子推曾跟从晋公子重耳流亡异国，中途绝粮时，重耳饥饿不能复行，介子推就将自己大腿上的肉剜下，熬成汤给重耳吃，救了重耳。哪想重耳归国为晋文公后，在分封群臣时，却把介子推给遗忘了。介子推不愿夸功争宠，携老母隐居于绵山。后来，晋文公亲自到绵山恭请介子推，介子推就躲藏于深山不出。文公于是放火烧山，想逼介子推出山相见。介子推矢志不渝，与老母双双被烧死在绵山之上。为了纪念介子推，百姓们在这一日不生火，只吃冷食，称为寒食节。而与寒食节仅相隔一两天的清明节，相传也是纪念介子推的某种延续，这也就是后来寒食与清明合而为一的缘由了。

北方的山，大多高拔崚嶒、古傲巍峨，绵山也是如此。远观绵山，它的横空排奡的气势，几乎把我这个江南人压得透不过气来。因为是远眺，那些密林古木隐不可见，眼中全然是一道绵绵的山石屏障，丝毫没有盎然的丛林生机，令我难以比对先前已然了解的绵山胜景，更难以想象介子推又如何抱木焚身而死。但车入深山腹地，景观却大为迥异。我们是黄昏时分进入绵山深处的，通往绵山深处的公路，开凿在高耸的悬岩之腰。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见过多次的北地的山体，但此山的峻峭耸峙、壁立千仞，却长时间令我无言以对。夕曛已将山岩披成金黄，照映着对面低缓山体的蓊蔚葱郁，形成特有的粗犷大气的北国画景。晋国时的绵山，定然亦是如此，介子推的脱离尘嚣，落得一身清净，此山确乎是一个理想的所在。

绵山的正峰为抱腹岩，其主峰即介公岭，因子推而名。清《介休县志》记述：“抱腹岩，为绵山之奥，崖壁架空，群峰拥翠，岩中有云峰寺，土人呼为大岩。岩之对峙为南山，下为岩沟，两山之涧直泻兴地村……”可知绵山的绝胜之处在抱腹岩。抱腹岩是一敞口大岩洞，因山势如两手抱腹而得名。除了抱腹岩，蜂房泉、皇姑岩、银空洞等百余处溶岩岩洞，形成现在我们所见到的绵山自然风貌。绵山胜境还汇聚了龙头寺、云峰寺、五龙寺、正果寺、大罗宫、介公祠等“儒释道”人文景观，“三教同奉”的大道思想在绵山处处都能寻得。在当地，介子推被奉为绵山之祖，儒家的忠孝节义，佛家的济世利人，道家的清静无为，皆能从介子推身上找到渊源。

这或许是我为什么如此倾心绵山的缘由吧，只要是自然与人文融合的东西，我就会对其爱得深沉，何况这自然美得极致，人文厚得深重。然而，与北地其他自然景观不同的是，绵山除了它旷达雄健的体势外，竟然还有宛如江南便娟毓秀的别样幽境。水涛沟——流淌自绵山后山的碧涧清流，在身临其境之时，哪里能感觉得到这是在绵山深处，倒是令人想到一个粗犷壮健的北方汉子却生有锦心绣口一般。水涛沟，也就是郦道元《水经注》上所说的“绵水”。水流自深山而泄，千回百转，奔湍跌宕，形成了数十处飞花溅玉般的瀑流和大大小小的水潭。沿沟的流水两侧，古藤缠绕，遮天蔽日，怪石嶙峋，百态千姿。沟长十里，全然是十里的山水画廊，人间之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我不知道介子推是否因了这水涛沟而萌生隐意，但我想，他至少徜徉过这沟流水，那时的流水必定比今时更为清澈明净，因为他一生向往的是一种“清明”，政治清明，普世清明，人生清明。“清明节”之名，大抵是他一生的写照，寒食与清明合而为一，也算“合得其所”。

去年的寒食节，我写过一首《寒食》诗：“一样春风拂柳丝，当村梨树燕差池。黄昏户户炊烟举，谁忆绵山介子推？”多少年了，寒食节在人们的脑海中早已淡模，自然也就很少忆起两千多年前抱树焚身而死的介子推。但我以为，寒食节可以忘却，而介子推是该永远地被纪念和旌扬的。今之社会，清明之德在任何时候都是人们所向往和追求的一种品性。绵山、水涛沟，给了我们太多来自视觉的震撼和感喟。介子推的清明之德，应该像绵山一样被世人所景仰，像水涛沟的碧水一样被世人所倾慕。

清明节就要到了。在寄托对已逝亲人的哀思之时，权且写下上面的文字，以表对介子推的缅怀之情。

绵山绵绵，介公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