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过世已经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父亲的思念越来越深切，总想写点什么纪念他老人家。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百废待兴。浙江省政府采用考试的办法，选拔行政人员。那时我父亲二十刚出头，斗胆报名参加考试，结果名列前茅，任淳安县民政科指导员。由于工作努力，不久升任常山县民政科第一科长。不久，常山县县长因故空缺，父亲就成了代县长。当时他只有二十三岁，可谓春风得意，自视前途似锦。可是随着蒋家王朝的垮台，他的一番春梦也付之东流。
1949年夏天，经人介绍，他到绍兴谋得一份教职。后升任富盛区小学校长、钱清区小学校长，又调入中学任语文教师。绍兴是鲁迅先生的故乡。我父亲在教学之余，努力收集民间故事，在北京《民间文学》上先后发表了《山的故事》《浙江民间传说》。不久，又在《民间文学》上发表了《牛头山》《云骨》《扁担山》三篇，并由日本村山孚先生译为日文，收入《世界民间故事选》。浙江人民出版社、东海文艺出版社分别将我父亲在各报刊上发表的部分民间文学作品编入《金牛》《通天草》和《辫子桥》三本中。至1957年初，他发表的民间故事已超过十万字。出版社要求他全部整理出来出版个人专集，并帮他请了一个月的创作假，安排他住在杭州某招待所，与出版社编辑一起编专集。编好专集回到学校，反右斗争来临，父亲成了右派，专集也泡了汤。
父亲发配回到故乡建德寿昌，安排在东门大队监督劳动。他离乡多年，家里已无属于他的一砖一瓦一针一线。幸好外婆家挤出一间十平米的厢房和一张旧床一张小方桌，安顿了我们全家。我父亲体力极差，是个5分工分的半劳力，5分工当时约可分到2角钱，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他有《自嘲》一首：
落魄书生两袖风，家无长物米缸空。
撚针穿线消长夜，明日山中砍刺蓬。
过了几年，我略长大，会照顾弟妹，我母亲就走出家门赚钱。由于是农业户口，种田是正业，可我母亲干的是副业，要把赚到的钱交一部分给生产队。即使如此，也比种田强。经过几年的努力，积累了几个钱，就和我父亲计划着造房子。生产队划给一块宅基地，不要钱，普工可以请亲戚帮忙，可技工是个问题。我父亲就想到了忘年交王国光叔叔。
王叔是东门大队人，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时，在高中毕业典礼上被扣发毕业证书，勒令退学回乡务农，与我父亲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劳动之余，王叔与我父亲一起谈诗论文，成了莫逆之交。王叔的大部分时间也是交钱搞副业的，他朋友多，朋友往往把本单位的小工程承包给他干，他就组织一个小分队干小包工，手里的技工多。我父亲一开口，王叔就满口答应。但他声明，本人不一定有时间来，他会派小分队里的人过来干，工资由他支付，我家只要每工划给王叔10分工分即可。我父亲认为条件优惠，就定了下来。数月后，新房落成，乔迁新居，全家欢天喜地。我父亲又写了两句诗：
莫到小庐无足取，风声雨汛最灵清。
搬入新居的那年冬天，连下了一个月的雪，生产队停工。我父亲就携带着小工具，到十里外的南浦供销社代人刻碗盘上的字。由于字刻得好，生意不错，一个月赚了四十多元钱。
年夜饭后，王叔来我家串门。父亲告诉他刻字的成绩，又开始吟诗：“如今小技胜高才，”突然来了两个红卫兵，勒令我父亲去大队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辛好是除夕夜，没多久，父亲就回来了，王叔还在我家等他一起去冯寿清叔叔家守岁。这是多年来的惯例。
冯寿清，搬运工世家，却偏爱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喜欢交结喜爱古典文学的朋友。他根正苗红，一帮牛鬼蛇神在他家聚谈比较安全，不易被人追查，他家就成了他们常常聚谈的中心。“文革”开始后，搬运站两派斗争激烈，军宣队到搬运站组织革命委员会时，就找到不参加任何一派的冯寿清出任革委会主任。他躲来躲去都躲不掉，被强拉出来戴了个乌纱帽，这样一来，他家就更安全了。
除夕夜，朋友们先后来到冯家，点上香烟泡上香茶，就开始吹牛了。时至半夜，冯家烧好一大锅菠菜鸡汤面，热乎乎辣乎乎吃得大家额头冒汗。吃过半夜餐，又重新泡上香茶点上香烟，继续摆他们的龙门阵。那样的岁月，那样的一帮狂生。我一直感激着这些叔叔们，在我父亲艰难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尊重他，安慰他，鼓励他，使我父亲不会感到太寂寞。
春天来了。在我父亲被错划右派的二十年后，他得到了平反，重执教鞭。教学之余，又出版了一百多万字的各类作品。
1980年寒假，父亲拜访了各位患难之交，只是未见王叔，因为王叔也鱼龙变化，被安排到杭州工作去了，还要十来天才能回家过年。当时电话不便，父亲就等不及给他写了一封信，信尾附了一首诗:
岁暮天寒春未回，一樽薄酒待君归。
十年风雨同舟渡，三载天高任鸟飞。
海外曾闻传佳作，国中唯憾隐珠玑。
韬光晦迹寻常事，沥血呕心终有为。
由此可见上辈人的情谊之深。海外曾闻传佳作是指王叔的《西游记漫谈》在新加坡《石叻周报》连载的事。1990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了王叔的《西游记别论》，王叔还请我父亲写了封面题字和跋。
我父亲弥留之际，王叔和冯叔就坐在我父亲的身边。父亲去世后，还帮忙料理后事，他们的友谊全始全终，让我感动不已。（通讯员 李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