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回老家住了几天，回来以后跟我说，妈，大姨二姨家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多了，当初你怎么会嫁到建德来呢？你又不喜欢我爸。我问他，谁说我不喜欢你爸？他说，你从来都不跟我爸在一个屋睡觉。

    我跟孩子他爸室内分居已经十多年了，人家私下里议论，说我有病，不能碰男人。我也是肉眼凡胎，吃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知道什么叫床第之欢，什么叫男欢女爱，只是我不愿意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有什么肌肤之亲，要不然，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建德来。

    我是东北人，家住大兴安岭，家里三姐妹，大姐彩云，二姐彩凤，我叫彩霞。

    我们姊妹仨是村里的三枝花，个个长得俊。我妈死得早，我爸怕闺女长大了不听话，给他惹出什么闲话，大姐二十刚出头，就嫁出去了，二姐才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来家里提亲的人排着队，二姐偏偏看中了我们村的张老五。

    张老五的学名叫张成才，家有五兄弟，他排行老五，村里人都叫他张老五。我爸一听二姐看上了张老五，气得要上吊。张老五家的名声臭得很。张老五的爸出了名的骚，年轻时花花事就没少干，年纪大了，外面的花花事干不了了，就去勾搭儿媳妇，我们那儿叫扒灰，六十岁了，他还有本事跟二媳妇捣鼓出一个野种。说到他家的那些脏事，真让人恶心。张老五他爸老了以后得了中风，瘫在床上不能动，论理，接大小便这些事该让老伴干，可那个骚老头子非让儿媳妇给他接屎接尿洗屁股。张老五的几个兄弟身上流的是他爸的骚血，没一个好东西，见了大闺女小媳就像苍蝇见了血。

    村里没有谁看得起张老五一家，也没有谁敢得罪他们一家，因为他们家有钱。张老五弟兄几个都做木材生意，当时俄罗斯的关口刚开，张老五跟他二哥在俄罗斯干了三年，捣腾木材，回来以后，开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挣了不少钱。我们还住土房的时候，他们家就住上楼房了。坏人有钱，只能变得更坏。张老五吃喝嫖赌，什么坏事都干。那一次，他看上我们村刚过门的新媳妇翠珍，趁翠珍的老公出门干活去了，溜进翠珍家想干骚事，让翠珍把他送进了派出所。别看他无德，可他有钱，早把路铺好了，在派出所住了三天，交了一万元罚款，又回来了。要说罚款，张老五没少交，每年年底，派出所都要到他家收“赌后饭”。张老五坏事没少干，派出所也没少抓他，今天抓进去，交了罚款，明天又放回来。抓了放，放了抓，派出所嫌烦，干脆秋后算总账，到年底一次性罚笔款就算处理过了。

    我爸气得把二姐捆起来打，二姐抽空从家里跑出去，干脆住在张老五家，不回来了。我爸羞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张家来提亲，问我爸要多少彩礼，我爸说闺女他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彩礼？！

    我爸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不该不向张家要二姐的彩礼。张家不花钱白检个媳妇，当然拿二姐不当回事。我姐嫁过去以后，经常挨张老五的打，鼻青脸肿算小事，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二姐嘴里的牙，没几颗是真的，全是让那个畜生给打掉的。二姐从来把自己挨打的事告诉我爸。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二姐家，亲眼看到张老五把我姐提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我姐的头撞墙根上，满脸是血，我捡了块石头，把张老五家的窗户砸了个窟窿，张老五跑出来骂我爸是酒鬼，我回了他一句：你爸是“掏灰耙”！他撵出来打我，我就跑。

    二姐出嫁时，我才十二、三岁，还不懂事。二姐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对二姐说，孩子生下来一定要把孩子身上的屎洗干净，要不会很臭。我以为孩子像屎一样，是从肛门里拉出来的。我妈死得早，没人跟我们说这些事。我长到十八岁，还不知道公鸡骑在母鸡身上到底在干什么。
    跟二姐一个村住着，平时我很少到她家去，我讨厌张老五，从不管他叫姐夫。他平时也很少到我家来，只是每年过年，提两瓶酒来看看我爸，在我家吃顿饭就走。我长到十七、八岁以后，他开始有事没事往我家跑。

    我恨他，更怕他，他长了一脸横肉，一米九十的个头，体重200斤，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有一次他对我说，小妹，你不要找男朋友，我娶你。我骂他有病，他说他是有病，病根就是我。他说他不喜欢我二姐，喜欢我。我问他，不喜欢你干嘛要娶我姐？他说他娶我二姐是为了跟人家打赌。后来我才知道，他跟朋友吹牛，说他一定能在我们三姊妹中娶一个。人家跟他打赌，你要是能娶到王家姊妹，我给你五千块钱，要是娶不到，你给我五千。张老五先去追我大姐，大姐泼辣，他没追上手，就去追我二姐，我二姐人老实，被他花言巧语一忽悠，失了身，不得不嫁给他。

    知道张老五对我没安好心，我处处躲他。同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躲都躲不起。我跟爸上山干活，中午提前回家做饭，我家烟囱一冒烟，他就知道我回来了，跟着就到我家，来了就动手动脚，我拿菜刀砍他，他把胳膊一伸，小妹你砍，我长这胳膊就是留着让你剁的。
    为了让他死心，我在村里找了一个对象。我跟对象去县城看电影，被张老五碰到了，光天化日的，电影院门口那么多人，他拿着刀追着砍，吓得我那对象屁滚尿流地跑了。以后，只要看见我跟对象在一起，张老五就打。对象问我，我跟你谈恋爱，你姐夫反应怎么这么大？

    我躲到了大姐家。大姐夫是林场场长，人也长得帅，个头比张老五还魁梧，站起来像一座山。在大姐家住了半个多月，张老五没敢去纠缠。没过多久，他提着一大堆东西找到了大姐家，看看大姐和姐夫对他挺客气，知道我啥也没跟他们说。以后，逮着一点空就他往我大姐家跑，吓唬我，就算我追不上你，你也别想嫁人，你嫁给谁，谁不死也得残废。

    有一天，两个木匠到大姐家揽活儿。跟他们聊天的时候，知道他们浙江建德的，我问他们，建德离杭州远不远，他们说就在杭州附近。听说很矮的那个木匠还没成家。我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备就在杭州附近，一定是个好地方。我要是去了建德，张老五他就是长了翅膀也找不到我。我问他，我跟你去建德好不好？他说当然好啦。我叫他们等我几天。

    我回了趟家，告诉我爸我要去浙江了，我爸以为我到浙江玩几天就回去，也没说什么。我又告诉我那对象，说我要走了，叫他不用等我。

    大姐听说我要跟着陌生人去建德，气得自己打自己嘴巴，打完了，递给我一把斧子，说，真要你要走，先把我砍死算了，省得我气死。

    我离家的时候是六月，天热，我就带了一套衣服就跟着他们上路了。大姐没有送我，我走出老远了，还能听见她呜呜地哭。我爸把我走的事告诉了二姐，二姐家离汽车站不远，二姐跑到汽车站来堵我。当时她怀着身孕，挺着个大肚子，上车来拽我下去，我不肯，她打了我一巴掌，哭着回家了。
    在火车站，我见那个矮木匠的锯子斧子都没了，问他，你的工具呢？他说以后他不准备再做木匠了，就把工具卖了。事实上，他是为了给我凑车费才把工具卖了。在火车上我才知道，他叫刘树生，32岁。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杭州。又坐了半天汽车才到建德。下了汽车又坐拖拉机。拖拉机开了半天，看见一个村我就问，到了没有？他们说还得往前，天快黑了才到家。

    刘树生家穷得很，三间土房，他跟他爸妈住一块。我一到家，他妈就把我领到阁楼上。阁楼矮得很，一扇小窗，没装玻璃，蚊子哄哄地往里钻。我想下楼尿尿，他妈不让，提了一个尿桶上楼。第二天早上，我想下楼透透气，看见他妈在楼梯口躺着，一看见我，呼地就起来了，问我要去哪儿。她怕我跑了，在楼梯口守了一夜。

    刘树生家住的地方可能是建德最偏的一个村，很小，住了不到二十户人家。 
    看看刘树生家这么穷，我后悔了，想跑，可是四面全是山，往哪跑？再说，我身上没有一分钱，又能跑哪儿去。从进了刘家，我天天在阁楼上躺着，他爸妈把我看得很紧，不准我跨出家门半步，吃饭都是他妈送到楼上。也怪，我怕张老五，却不怕刘树生。

    在刘家住了不到半个月，我跟刘树生去乡政府登记结婚。那是我来淳安以后第一次走出门，我怎么也想不到，刘树生家离乡政府会有那么远，走了一上午还没到。路上，刘树生说，就因为村太穷，交通不方便，找老婆很难。他告诉我，那年，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找了12个人抬嫁妆，抬到半路就吓跑了两个；还有户人家，花几千块钱买了个老婆，孩子都生了，老婆还是跑了。结婚快二十年了，那次去登记是我跟树生之间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我陪着他走的最长的一段路。

    在乡政府，办结婚登记的见我不是当地人，问我是不是被人贩子卖到建德的，我说不是，是我自己找上门的。办好手续，刘树生给了我1000块钱，叫我买衣服，我花了不到三百，树生叫我把剩下的钱还他，我多了个心眼，偷偷扣下了150块钱。

    结婚那天，我娘家一个人都没有。摆过结婚酒以后，我从阁楼搬下来，跟刘树生住在了一起，那年我二十岁。村里人都说刘树生家的水太浅，养不活我这条大鱼。是的，刘树生又矮又丑，我的个子不到一米六，他比我还矮一头，还比我大12岁，说实话， 我根本就没打算跟刘树生过一辈子，只想着我结了婚，身子被男人破了，张老五就不会要我了，我就能回家了。所以结婚以后，我天天想着跑。
    结婚两个月，我怀孕了，公婆还是不同意我出门。我告诉他们，孕妇要多晒太阳，孩子才能健康，我婆婆这才同意我在家门走走。我也就是在家门口走走，从来不跟村里人说话，公婆对我看管得松了许多。快过年了，婆婆出去办年货，我瞅个空子跑了出来，半路上拦了辆拖拉机，我先到新安江，转车去杭州，坐火车回兴安岭了。

    我腊月二十四到的家，没敢回村，直接去了大姐家。大姐一看我回来了，先是笑，再一看我的肚子，又哭。那天晚上，我才告诉大姐我为什么要去建德，大姐一巴掌一巴掌地打我，你为什么不早说？就这么点事，用得着叫你躲出几千里地吗！就他张老五那烂屌，不用别人动手，你姐夫一人就把他阉了！

    大姐把我送回家，我把结婚证拿给爸看，我爸问我：婆家对你可好？我说好，他说好就好，你就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吧，别负了人家。

    年初一，张老五提着两瓶酒来给我爸拜年，看见我，气哼哼地说：野猫回窝了？你就是跟到天边也得回家！他还是狗不改吃屎，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只要四下没人，就来烦我：小妹，跟那人离了，姐夫娶你。吓得我不敢单独在家，我爸上哪我上哪，哪里人多我往哪儿站。本不想再回建德的，让张老五逼得没办法，只得写信给树生，叫他来接我。

    树生来接我。张老五见了他，逮了个空把我从家里拽出来，哈哈哈，我还当是个啥样的人呢，怎么是武大郎？顶了他一句：我喜欢他！我愿意！
    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望二姐。还没进家，就听见我二姐在尖叫。我冲进去一看，张老五把我二姐摁在地上揍，张老五的妈就坐在一边看电视，也不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好，你打我姐，我就打你妈！我摸起一个板凳照着张老五妈的头就是一下，她嗷的一声躺下了，满头是血。张老五一看他妈让我砸晕了，顾不上打我姐，忙着送他妈去医院了。本想在家里再住几天，怕张老五找我算账，第二天我就跟树生离开了老家。

    回到建德，婆婆见了我，什么还没说，先给了我一巴掌。知道张老五还是以前那个张老五，特别是儿子落地以后，我的心也落地了，一心一意跟着树生过日子，再也不想跑了。
    后来，政府帮我们下山脱贫，在山外划出一片地，我给们盖房子，地基要用钱买，一些有钱的人家都从山里搬出去了，我们没钱买地基，只好还住在山里。

    那年，二姐跟张老五来建德看我，见我过得不好，二姐难受得直哭。早上，二姐在阁楼上睡觉，我正烧早饭，张老五看看家里没人，从包里拿出一堆钱给我，小妹，这日子咱不过了，把这些钱给他们，你跟我回去，姐夫娶你。我正煮着面条，顺手舀了一勺滚烫的面条汤去泼他，他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我们村的人很多都住到山外去了，我们也想在山外盖房子。如果靠树生从土里挣钱盖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只好出去打工。我去了山东，在烟台一家宾馆陪酒，底薪二千，陪一桌酒另加30元，为了多挣点钱，我有时一个中午陪三桌。打了三年工，我挣的钱够买地基了。盖房子钱不够，大姐借了我一万，二姐借了我二万，总算把房子盖起来了。房子盖好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又出去打工，年纪大了，陪不了酒了，就去毛纺厂打零工。

    儿子很小的时候，我跟树生就没了夫妻生活。虽说一个床睡着，我尽量躲着不让他碰我。要是他先上床，我就磨蹭着找活儿干，把该明天的洗的衣服提前洗了，等他睡着了我再上床。要是我先上床，等他上来时，我就装睡，不理他。树生是个老实人，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他。搬到新房以后，树生问我喜欢住楼上还是楼下，我说，你住楼上我就住楼下，他就在楼下的房间里给自己搭了一张床。盖房欠了不少钱，只要天晴，树生就出去打工。我跟他从来不说话，更不吵架，就是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像不认识一样。 

    几年前，二姐又挨了打，跑到建德来找我。张老五知道二姐到我这儿来了，坐飞机到杭州，打车赶到建德来接二姐回家去。他来之前，我就把二姐藏到一个好姐妹家里去了。张老五在我们楼上楼下一转，发现我们家三个人铺了三张床，说，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不跟他在一个床上睡？那天，树生出去打工不在家，儿子在学校住校，家里就我一人。我撵他走，不准他住我家，他死皮赖脸不走。我说你再不走我就拨110，这儿不是王家囤，建德的警察可不认得你张老五！我真的拨了110，说有人性骚扰。张老五的脸铁青铁青：小妹，你够狠！他连夜打车到杭州，在肖山机场给我打电话，说他回兴安岭了。

    从那次以后，张老五对我客客气气，像个姐夫样了。大前年我回了趟老家，去看我二姐，他对二姐说，小妹来了，中午多买点菜，留小妹在咱家吃顿饭。现在，他可不敢再动手打我二姐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大了，站起来跟比他还高，真动起手来，伤的还不定是谁呢。

    我爸到死也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嫁到建德。去年，我回家过年，我们姊妹仨一起去给我爸上坟。在我爸的坟前，大姐对二姐说：凤儿，彩霞借你的两万块钱，你就不用叫她还了，你欠彩霞的哪止两万？当着爸的面，大姐告诉了二姐当初我为什么要去建德，二姐搂着我号陶大哭。

   彩霞 口述 宋晓红 整理   责任编辑:徐卫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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