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出生时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又是家里的长房长孙，所以爷爷很喜爱我，经常抱着我向邻居们夸耀。可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那是1953年，我母亲带着我到下包方家村的外婆家赶集。当时那里根本不通大路，我们坐车到杨村桥，然后就要走山路了，从杨村桥长宁这里的山路翻过去到家都要大半天的时间。那时候我虽然只有1岁多一点，但已经会走路了。
没想到，头一天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家里人发现我不对了，高烧得很厉害，乡下缺医少药，弄点草药喝喝也不管用。第三天家里人说赶紧去梅城的大医院去看。我母亲就抱着回来，到了梅城医院一检查，我生的是小儿麻痹症，而糟糕的是，我发病以后又耽搁了两天，使后遗症就更加严重了。当初如果我没有去外婆家而是呆在梅城，一发烧就去治疗，那后遗症就不会有那么严重了。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路。7岁以前，我一直只能趴在床上，连爬都只能用两只手爬。我的两腿根本没有什么力量。
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有路人对我爷爷说，这个孩子是个废人，长大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扔掉算了。我爷爷听了很气愤，上去就跟人家吵了起来。他说，我孙子肯定不会是废人，他长大就是能够自食其力，面对对方的继续嘲笑，我爷爷差点跟他打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受到歧视的事情。因为不能走路，不能跟同龄的孩子玩耍，我的内心已经非常痛苦，还要听着别人的嘲笑，虽然当初还不懂得太深的意义，但也非常心酸。我爷爷含着泪眼抱着我说，孙子，你一定要争气，长大一定要自食其力，要靠劳动养活自己。我答应了。从此以后，我爷爷再也不让我躺在床上了，那时候根本就没见过轮椅这个东西，爷爷就让我坐在板凳上学着走路。从此，就开始了我的板凳人生。
求学遇阻
那时候我每天用手扶着凳子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动着，很苦也很累，最苦的时候我都不想走了。但我爷爷跟我说，你一定要自己走路，要不长大以后就没用了。在爷爷的鼓励下，我就这么坚持着学着走路。就这样我学会了坐在板凳上，用手扶着凳子走路，已经“走了”50多年了，我现在已经很习惯了，也不知道磨坏了几把凳子。那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同龄的孩子早已经上学，可是我因为不会走路，没有学校愿意收留我。爷爷便带着我一家一家学校的跑，但还是没有用。爷爷心里很着急。我爷爷是永康人，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字写得很漂亮，也会画画，虽然他干得是铁匠活，但他却是心灵手巧。因为读书不多，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多读点书，所以一定要让我读上书。见学校都不肯收，无奈之下，他说，没人教你，爷爷来教你！
可是在家里学不是办法，还是要上正规的学校。这个时候从外婆家里传来了好消息，那里的农村小学还有空位置，虽然离城很远，但是家人经过商量后，我母亲还是把我带了过去。我在那里整整上了4年初小，小小年纪就饱受了白眼，经常有同学嘲笑我，说我是瘸子。有时候气急了我也会跟他们吵。但我有一点值得夸耀，成绩比他们好，经常考试第一，后来人家慢慢的也就对我另眼相看了，对我的嘲笑也就少去了。这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强的意义。后来，我母亲拿着我的好成绩在梅城镇的小学里跟老师说了很多好话，老师看我成绩好，于是答应让我转来梅城读书。后来，我的五、六年级，也就是完小，是在梅城读的。
在梅城两年的学习生涯中，我结识了一位很好的朋友，他叫孙福春，他每天陪着我上学和放学，遇到下雨下雪路泥泞的时候，他会背着我去，我们一路聊天，他背我的时候也从来没做好事的感觉，就好像很平常的自家兄弟帮忙，我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说话很投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真正好的，一点都没有歧视我过的朋友。到现在四十多年了，我一直还记得他，我们还是朋友。
小学毕业以后，他当然的上初中去了，而我却又一次被学校拒绝。我现在还记得，我母亲带我去学校的时候，当时他们对我说，手脚好的还读不进，你一个跷脚的还读什么书？那话伤透了我的心，这是我第二次遭受到严重的打击，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保护残疾人的权利。哪里像现在，我从电视上看到，有很多残疾比我还严重的人都能上大学。但那个时候我们办法，也没地方诉冤。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母亲带着我非常辛苦，我那个时候还小，还不知道将来能够干什么。母亲对我两个弟弟说，你哥哥腿不好，以后你们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他。
拜师无门
过了一年多，家里人想着，我这样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快16岁了。于是商量着让我学点手艺。我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祖业，是打铁师傅，我母亲是做裁缝的，两人都在手工业合作社，像我这样的身体打铁自然是不行的，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母亲学裁缝。可是我从小看到都是爷爷、父亲，男子汉们在打铁，只有女人在做裁缝。所以我从内心里排斥做裁缝，但是想想也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学做裁缝。母亲考虑到她的手艺很一般，只能做做缝缝补补的活，所以在教了我一些最基本的缝纫活以后，就带着我去求人拜师。
当时找过两位梅城很有名的老师傅，但那些老师傅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好手好脚的我都还要挑挑看，何况你这样一个跷子。确实我瘸的也太厉害，两条腿都是废的，人家的选择虽然有他的道理，但我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像我这样的，真是没人要了。但我是个犟脾气，咬着牙回去就跟着母亲学，母亲的水平低，我就买来了上海出的缝纫的书，自己学着琢磨，我的读书成绩好，看书一看就懂，自己琢磨着学着。那时候大家穿衣服都很省，老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很难得做件新衣服。所以像我们手上，缝缝补补的活，还是很多的。
我记得我最喜欢干的就是给裤子屁股后面加一块布，因为人经常坐的时间长，屁股这部分很容易磨破，所以大家都在上面缝块布，密密麻麻弄起来，这样裤子就耐穿很多。像这样加厚一条裤子，是1毛5分钱，这个钱很好赚，一天有几十条好赚。而且没有技术含量，一圈圈绕着缝纫，所以我最喜欢干这个活。其他缝缝补补的活是经常有，但是在学缝纫的时候，我心里依然是很痛苦。我有的时候自己干着干着就哭起来，当然那是没有人的时候，有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会拿着锥子去扎缝纫机的台子，甚至恶狠狠的发誓20年以后，再也不干这个活了。真的，我那个时候18岁的小伙子，天天窝在缝纫机上，我觉得很憋气。
时来运转
我那个时候感觉只有像爷爷父亲那样打铁，或者农民那样种田才是男人干的活，而不是在家里像个女同志一样做缝纫。现在说起来也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我觉得我心里就是个大男人。到现在也是，我就觉得男人就应该挑重担，而我干不了，觉得很痛苦。后来，我的技术越来越熟练，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也有人拿布让我做衣服。当然，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家，这样赚钱就多一点。但是好料子人家是不会给我的，都去找有名的师傅。我真正发财的日子，随着改革开放，很快就到来了。那时候进来了外国的电影，特别是一部日本电影叫做《生死恋》，男主角穿的是喇叭裤，这么时髦的裤子，算资产阶级思潮，但却很受小青年的欢迎。
街上的那些大师傅们是不愿意做这种奇装异服的，他们也做不来，而像我这样没有正规拜过师的，就可以大显身手了。我一点框框都没有，客人想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那时候我做喇叭裤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忙的时候我就是裁下好，让帮工去缝，那时候赚钱真容易。那时候还是在70年代末，我每个月的收入就有200多块了。这意味着是当时7个年轻工人的月收入，不知道的真要吓一跳。所以后来家乡那边把老婆介绍给我的时候，当她知道我有这么高的收入的时候，她也非常惊讶。这么高的收入，相当于后来的大款了。所以她也跟着我一起做缝纫。有了帮手，我们赚钱就更多了。
自讨苦吃
实话说吧，70年代末，我一年的收入都有一万多了。就这样，我每年赚的钱越来越多。但是钱是赚来了，小孩也培养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可我的心里总归是不快活。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认识了一位朋友，挺有修养的，喜欢种点花卉盆景，我也很喜欢。我经常到他那里去，跟着他学着修枝剪枝，培育各种果树。这时，我兴趣已经慢慢全部转向了园艺方面。自从迷上了园艺以后，我对裁缝的活就彻底的不感兴趣了。
对工作我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好在我那里徒弟挺多，他们也能干。我对教徒弟一直非常认真，因为我有过拜师被拒绝的痛苦经历，所以我对徒弟都很认真的教。我都希望他们多学本事，自己能赚钱。就这样我把好几年功夫，都花在了房前屋后的果树上，但那毕竟是太少了，总感觉到不满意。1998年，李家镇曙光村麒麟山上荒废多年的集体果园需要重新承包，我就过来了。我这一个决定遭到家里人的反对。他们也没错，放着梅城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山沟沟里种果树，怎么看都傻。而且那时候山上面连水都没有，我每天要坐着板凳，一步一步挪到山下村民家里去拎水上山。
还好，村民都同情我也都愿意帮助我，这样的苦日子过了好几年。后来市残联的领导来了，看到我的这么艰苦，马上资助了7000块钱，帮助我打了井，接上了自来水，才解决了我的用水问题。杭州市残联的领导来的时候，看我行动不方便，还给我买了辆残疾车，这样我下山办事情就方便多了。
艰难创业
我刚到山上的时候，山上有上百亩的橘子树，但都荒芜多年，山上的房子都是后面造的，我刚来的时候搭的是屋棚，在屋棚里住了大半年，夏天热冬天冷，我老婆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苦日子，劝我又劝不了，她就气得回梅城去了，我就一个人在山上坚持。虽然我喜欢这行，但是我的心情还是非常压抑的，因为那是创业最艰难的时候。
我记得有一天我最苦闷的一天，我一个人实在在屋蓬里呆不下去了，就走出来到外面自编自唱的唱了一首歌。这首歌我都把词记下来了，其实不用记，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现在就能唱给你听，“半夜三更呦，睡着睡不着，睡不着呀没办法，只好把喉咙叫。叫得高，唱得好，谁也理不了。无呀无奈何也，只好唱给小树听，唯有对着小草叫。小树和小草，只有你们知道我心中的烦恼，向呀向谁表。好歹苍天啊，下辈子再也不要给我残脚，赐我一对好腿，又会走又会跑”。
创业的日子是最艰难的，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在山上，日晒雨淋。那时候路也没有这么好，我就用板凳挪着给果树一棵棵的修枝。虽然雇来的工人会割草、挖地，但是修枝整枝这些技术活还得我干。就这样几年下来，各种果树我们种的越来越多，桃子、李子、枇杷、银杏都长的很好。我的果树都是好品种，枇杷是白枇杷，李子是红露和黑布朗，桃子是国庆桃。只可惜当时种植规模最大的银杏，效益太差了。银杏的生长周期太长，现在十多年了才挂果，百亩银杏今年才收了20多斤的果。而且现在银杏的价格比十年前还低，当年的时候我记得是40多块一斤，现在连10块都不到。
苦尽甘来
不过银杏树还是挺漂亮的，我在银杏树和其他树都是间作的，总还算好。错有错着，今年我大规模养土鸡，银杏叶就派上大用场。经过几年摸索，我发现银杏叶弄碎了放在鸡食里有抗病的作用。银杏本身就是中药，加上其他的，配起来对鸡的生长比较好。其实养土鸡的念头我早就有了，因为当果树大了以后，树林一下子空的，很适合土鸡生长。而且有果树保护，他们也不容易受到老鹰的攻击，不过养土鸡也经历过曲折的过程，第一次养的时候，养的是芦花鸡，每只就两斤多重，大半年以后上市了，效益并不好。虽然人家觉得土鸡好，但一只鸡就三四十块钱，根本没什么利润。
后来几年，我都在摸索鸡的品种，和养殖方法，现在我养的这种事薄皮土鸡就比较好。现在人家都怕脂肪，薄皮土鸡皮下没有脂肪都是精肉，人家比较喜欢。果园里果树下可以种很多东西，像番薯、南瓜，随便都可以，这些都是鸡爱吃的。这样可以节约很多鸡饲料成本，鸡又爱吃，我又省下玉米钱，可谓两全其美。养了土鸡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果园里的草和虫没有了。
我还根据不同的时期放养土鸡，水果成熟的那两个月是不能放养鸡的。你想想，水果熟了，鸡能不飞上去吃吗？所以那时候我就把它圈到另外的果园。我现在养的这种鸡也有个缺点，就是胆子太小，打预防针的时候要把它们抓牢，不然它们就会乱跑，今年就因为这个，它们互相踩就踩死100多只。
现在我这里果园里条件好的很多，我也注册了生态农庄，以后可以发展乡村水果采摘游。我这里住房条件虽然不好，但是以后可以搭起一些简易的房子，客人来了可以采摘水果，还可以品尝土鸡，土鸡蛋，城里人肯定喜欢。现在人们对我们残疾人越来越关心了，我自己也觉得挺高兴。其实我觉得对我们残疾人，只要不歧视，给我们平等的待遇，我就很知足了。现在政府和社会上，对我们是越来越好，越来越照顾，李家镇领导每年都来慰问我。我这果园搞建设的时候，市残联还帮我去寻找扶持资金。现在跟过去真是没有办法比，这改革开放真是把人的心都开放了。
郦新年口述
张京波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