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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严州诗文笺注》序
2013-12-16 13:36

朱睦卿先生的《陆游严州诗文笺注》,经过他多年的孜孜辛勤,现在已经完稿(其书以诗为主,附词12阕,以文为次,并有附录多种,最后还有一篇细腻动人的《后记》),我有幸读到他尚待出版的书稿,诵读之下,确实心情舒畅,精神为之一振。

陆游(号放翁)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七月到严州,就任权知严州事一职,于淳熙十五年(1188)七月任满,回归山阴故里。在严整整两年,公务繁忙,应对频仍,却能写下这数逾四百的诗文,堪称勤奋。朱熹所谓“自蚤(早)至莫(暮),无非做功夫时节”。放翁的功夫,实在已经较朱文公之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为古代诗文作笺注的近代人常有所见,但如朱睦卿先生如此坚持“十年磨一剑”的人却并不多见,确实让我佩服他的钻研之久,功夫之深。

我是个平凡的文化人,虽年逾九旬,每年常为亲朋学生们的著作写序,其数不下数十篇,惟独为陆放翁诗文的《笺注》写序,心情很不平静,抚今溯昔,感慨良深,不禁回忆到1999年所写的《我与唐诗》一文(原载《中国李白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文中提到:“我是四五岁时由一位晚清举人即我的祖父用唐诗为我启蒙的,七八岁时就背熟了《唐诗三百首》,后来又熟读《诗经》中的全部‘国风’。中学以后念英文,也读过荷马的《伊里亚特》《奥特赛》,并且涉猎过一点十四行诗。但所有这些,由于以后从事的专业性质,一切都早已淡忘,现在加快起来,实在恍如隔世。”

因为从小就在祖父的督促下边读边背《唐诗三百首》,所以我对宋诗向来不太留意。记得第一次知道陆放翁其人,已经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了。我念的小学是省立绍兴中学附属小学(“绍中”原称省立第五中学,我读到小学四年级时才改名的),是全县校舍最大、设备最全的小学。从三年级起,学校里就有一种“必读书”制度,即由担任国语课(即今语文课)的级任导师(相当于现在的班主任)选定一本程度相当的课外书在开学时发给学生,大概在五年级的上学期,级任导师发给我们的“必读书”是王世颖、徐蔚南合编的《龙山梦痕》,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内容是他们二人在绍兴龙山山麓第五师范执教时写下的杂文(第五师范停办后,全部校舍就建了省立绍中附小,也就是我的母校),所以我们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其中有一篇《快阁里的紫藤花》,级任导师介绍说,“快阁”在偏门(绍兴西门)外不远,曾是南宋陆游的别业。另外还简单地说了几句有关陆放翁的话。于是我们几个贪玩的同学就选了一个礼拜天到偏门外去玩了“快阁”。当时,快阁已属一位姓姚的主人,但是仍然开放,让我们进去玩赏。里面果然有一个紫藤花架,上面还挂着几串已经凋谢了的紫藤花。那儿还有几处亭台楼阁,风景果然不错。我回去告诉祖父,说起陆游,祖父就捧出来一大叠《剑南诗稿》给我看,不过他认为此书不是我现在要读的书,所以说过也就算了。后来这套书毁于日寇的战火之中。上世纪50年代初,我已经到杭州浙江师范学院任教,在市区的一家旧书店里,又看到一部线装的《剑南诗稿》,感到这是乡先贤的著作,就把它买了回来,不过仍然没有细读。“文革”开始,立刻在“破四旧”的号令下被红卫兵抄去了。与祖父那部不同的是,他的那部《剑南诗稿》是战争时期被敌人毁灭的,而我这部则是和平时期被自己人毁灭的。

前面已经述及,我虽自幼熟读《唐诗三百首》,但因以后的专业关系,在写论文时引诗的事常有,但却很少作诗。小学四年级时,祖父同意了他早年的学生孙福元先生(后来改名伏园,成为鲁迅先生的密友)的意见,开始请家教要我读英语。祖父的教诲是:现在你既读古文,又读英语,不管是“不全懂”还是“全不懂”,但只要能背熟牢记,年纪大起来就会懂的。这话后来我体会到确实不错,让我终于受益(见拙作《八十逆旅》中华书局2011年版)。我家的两部《剑南诗稿》虽然都被毁了,但一部好书决不是一次战争或一个人的命令可以毁灭的。如今《剑南诗稿》随处可见,并且还有了几种版本。我在《我与唐诗》一文中曾称道李白是唐代的“诗仙”,现在才明白宋代也有“小太白”,那就是我们绍兴的乡贤、鼎鼎大名的陆游(见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及明代毛晋《剑南诗稿》跋语)。为此,我在研究课题、撰写论文时,也注意引用宋诗,特别是家乡的“小太白”陆放翁的诗作(南宋刘克庄则谓“放翁学力也似杜甫”。清人褚人获谓“剑南集可称‘诗史’”)。

自从1980年以后,写作和发表已有相对的自由,我发表了研究家乡绍兴历史聚落地理的《历史时期绍兴地区聚落的形成与发展》一文(见《地理学报》1980年第1期,又收入中华书局1999年版《吴越文化论丛》一书)。当时,由于来自美洲并适宜山区种植的粮食作物番薯(番薯在绍兴的引种,始见于明祁彪佳《寓山注》卷下)和玉米(玉米在绍兴的引种,始见于万历《山阴县志》,但此书已亡佚,今仅见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四及乾隆《绍兴府志》卷十七所引)尚未引进,绍兴南部的会稽山区还处于地广人稀、聚落很少的状态。陆游这热衷于乡土民情的士大夫,虽然年迈却常常深入民间考察风土人情,在不少诗篇中留下了他亲眼目睹的记载。例如位于会稽山北麓、后来成为茶叶集散地的平水镇,当时却是“山鸟啼孤戍……草市少行旅”的荒凉状态(见《剑南诗稿》卷七十六《山行》。镇在古代称“草市”)。而在会稽山区,则更是人口稀少、聚落罕见,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见《剑南诗稿》卷一《游山西村》),在很大一片地区内才能看到一个村庄。当时,会稽山区的山民们因为山中缺粮,常常要在平原的收获季节外出打工。陆游《秋日郊居》一诗中写道:“上客已随新雁到,晚禾犹待薄霜收。”(见《剑南诗稿》卷二十五)诗后自注云:“剡及诸暨人以八月来水乡助获,谓之‘上客’,以其来自山中也。”这些例子,是我论文中引用乡贤“小太白”作品的开始。

陆游不仅在考察乡土时表达了他结家乡的深厚感情,同时更是一位满腔热情的爱国诗人。祖父曾经告诉过我陆游“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的诗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他一生都把光复中原、击溃金虏这件大事日夜放在心中。直到垂暮之年,眼看自己显然看不到中原的光复,万分遗憾地写下了”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这样催人泪下的诗句。这样的伟大爱国诗人,在我国历史上确实不同凡响。他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恢复中原的心愿中,在严州诗作中就有大量杀敌报国的爱国主义诗篇。

陆游这位完全可以肯定的宋代“小太白”,毕生以诗为事,作品卷帙浩瀚,其长子陆子=所编《剑南诗稿》八十五卷,收诗九千余首,而他自己亲手编集,在严州刊刻的《新刊剑南诗稿》也有二十卷,收诗二千五百多首。现在,陆游在严州创作的诗文作品竟由一个严州人详加笺注并以问世了,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笺注往往被人视作“小道”,其实真要做好是需要大学问的,绝非易事。中国向有“述而不作”的传统,一代又一代的学人通过“述”来达到“作”的目的,他们注释圣贤的经典,发挥自己的思想,注入时代的内容,传承中国的文化,所以,绝不能小看了笺注之作。这本书的编撰中,朱睦卿先生将文学地理的研究方法引入传统的注释学中,从历史和地理的维度把握和评价陆游的严州作品,努力再现严州文化的南宋语境。将其中涉及的严州地名和建筑与同时代的《淳熙严州图经》以及当代的地名与建筑进行对照,制图列表,发掘文学作品中“史”的价值,增加了陆游严州作品的时代气息,拉近了作品和读者的距离。

2004年,我曾经为朱睦卿先生的《严州古城—梅城》一书作过序,我在序里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像梅城这样“确实有文化价值的古城,在中国是大量存在的。这个庞大的古城群体,在中国历史城市文化中的代表性,或许要超过古都和‘大古都’。浙江的这个古城,没有什么可以称‘大’的内容,但它的价值其实很大”。城市文明是人类文明的高级阶段,古城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应该把这方面的宝贵遗产发掘、研究并且保护好,让我们的古城保护和古城研究都得到可持续发展,让古城发出时代的光彩。9年后,朱睦卿先生在古城研究的基础上更深入了一步,他把目光聚焦在严州古城最为辉煌的南宋时期及南宋诗坛最有影响力的代表人物陆游身上,截取陆游任职严州这一时段的创作活动,结合文学史、地方史和南宋史的研究,深入发掘陆游严州作品的时代价值和当代意义,达到了精密‘深邃的程度,实在难得,这种取一点而知全息的研究方法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的研究者会有很大的启迪作用。

陈桥驿

2013年3月于浙江大学

(作者系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浙江大学终身教授)

责任编辑: 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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